□肖笃勇
一栋土墙青瓦的老宅,老宅后的土台阶上凸现三座坟茔,坟茔临靠一面葱郁的青山——这是一幅宁静而深沉的画,定格在2019年开春的某个日子里。那一天,八十岁的母亲安息在她的归宿之所,与中年离世的父亲一起,陪伴在爷爷的亡灵左右。
我也该为爷爷写点文字了,是为追思与怀念。
爷爷是一位慈祥的乡下老人,在1976年的秋天里悄然逝去,享年七十九岁。我罩在他的长衫怀抱下享受了十年无尽的爱抚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一提起爷爷,我便想到了吃。
这并非说爷爷只是一味地贪吃,或者吃相不雅,而是爷爷好吃。从我记事起,爷爷除了疼爱照料孙辈外,他的全部工作和兴趣似乎都在吃上面。
炎热的夏日,爷爷半躺在堂屋的竹椅上瞌睡,我在院坝一角专心地塑泥人。突然,天空刮起一阵风惊起鸡飞狗跳,爷爷走到院坝边观望,看见山那边飘来一团团乌云,立刻拉起我就往一公里外的小溪沟跑——一场守笼待鱼的伏击战开始了。借助于石块和树枝,我协助爷爷将大小两个竹笼牢靠地安放在小溪沟的水大流急处,期待一场雨后能有所斩获。雨后第二天,家门前那条河涨水了,一早,爷爷带上我和大黄狗去到河边钓鱼。我主要负责看守竹筒里带泥的蚯蚓和钓上来放在小水塘里的鱼,防止它们乱跑或乱跳;大黄狗则乐于将挂在草筋上的钓钩衔给爷爷。爷爷算不上垂钓的高手,伏击战也要看运气,但收获无论大小总是有的。爷爷关心鱼的大小和种类,因为小鱼和怀孕的鲤鱼是要放回去的,他会双手捧着一条大而肥美的鲫鱼不停地咂嘴,做出一副贪婪可口的吃相。而对于我,快乐的体验总是大于吃念的,童趣也总是压过饥饿感的。类似的快乐和童趣还有延续,谷雨时节爷爷带上我去起走了秧苗的秧母田里捕捉黄鳝,大旱后去放干了水的塘堰里翻找螃蟹,雨后天晴时去松树林里搜寻新长出的食用菌子。
我家四围生长着茂盛的竹林。爷爷一早起来,伐竹,剖竹,劈篾条和刮篾条,抽竹丝,然后挽起长衫与袖子坐在阶沿上编织背篼、筲箕和撮箕之类简单常用的竹器。爷爷总会在身旁放置一碗凉水,需要时以口喷水湿润篾条。七十多岁的老人固然不会过于贪工,编织完成一只大点的篾背篼会花去他一整天的劳动。逢七天赶场了,爷爷背上大小竹器,一手拄着长的旱烟杆,一手牵着孙子,去到几公里外的场镇上售卖。竹器或许并不太重,但赶场的山路蜿蜒曲折,还要爬坡过坎,爷爷便像背着一座小山一样摇摇欲坠。爷爷售卖竹器,上午正卖,过午贱卖,或者碰到亲戚和会说话的女买主也就半卖半送了,一场下来,大抵能收获五六元钱。
这又是我快乐的一天。我和爷爷去到国营饭店,一人吃一个大的白糖馒头,分享一碗素菜汤。碰到爷爷的竹器卖得好的那一场,我还会得到一本新的连环画册,或者十数根拿回家拟做弹弓的塑胶扣。而最大的期盼和快乐却还在后面。爷爷拉着我在场镇上转悠,挨到天擦黑时再返回到那家国营饭店,饭店阿姨已将爷爷托她买下的东西——一大土罐海带炖猪杂烩,一小塑料壶白酒——备好了。当晚,哪怕是一半玉米粒一半大米,母亲也设法做出一锅干饭,再炒上三两个素菜,我和姐姐妹妹吃香喷喷的猪杂烩,爷爷与父亲喝酒。顾忌于我和姐姐妹妹对肉的贪婪,爷爷与父亲,包括母亲,主要是吃海带和菜。
除了吃叶子烟需要张口吸气和吐气,爷爷可以十天半月闷头不说一句话,平常对我和姐姐妹妹也顶多是喔喔两声,却在和父亲喝酒后表现出异常的兴奋,成了话痨,甚或说出骂人的话。爷爷走后多年了,母亲还笑着摆他这方面的龙门阵。
一个平常的星期天晚上,成了我们家的盛宴时光。
年节和爷爷的生日,姑姑们除了送米面油和肉外,有时还会捎来冰糖和饼子之类的零食。爷爷固然会将零食藏起来,以防备我和妹妹偷出来无节制地贪吃,但也总是会与孙子和孙女快乐分享的。
爷爷走的那天早晨,母亲是看着他将一大碗红糖鸡蛋连汤吃完了的,却浑然不知那是老人的回光返照。爷爷早几年患上了眩晕病,他说喝了酒,尤其是吃了肉人就立马不晕了。爷爷认定吃能缓解甚至医治好他的病,这或许缺乏科学根据,因为依据我现在的医学见识,爷爷应该是患上了严重的脑梗而死亡的。
又是一年清明节,清明寒食谁家哭……萧萧暮雨人归去。我和妻子带上女儿,从数百里之外的省城开车回老家去给父母和爷爷上坟。青山下,我们对着三座坟茔祭拜。妻子拿出瓷盘放在爷爷的坟头前,女儿摆上大块猪头肉,我将高粱酒呈一条横线地倒向地面:爷爷,我现在每天都吃肉,隔三岔五有酒喝,却少了与您在一起时那样的快乐,也难闻见那时的肉香味了!